番茄意面

来都来了

【毕侃】捉迷藏

宝二:

一发完,he
好像说是明天,那就安静等待就好啦
终于放假了,发一个很久前的存稿。
全文1.7W字。
原本是之前删掉的那篇洋灵的番外,所以有一点点洋灵。
因为搁置的有点久了,这篇可能不是很好看,请多包容。
嗯,然后,期待明天。




下午五点五十五分。


李希侃叼着根棒棒糖蹲在警署对面的花坛边上发呆。


身后慵懒高大的男人像是站累了,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抱着臂低头去看李希侃,语调带点笑意:“李少,都蹲一下午了,还要等?”


李希侃没回头,手腕抬起来看了眼表,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再等五分钟,他下班铁定第一个冲出来。”


“既然知道您还在这眼巴巴等五个小时,李少您够耐心的。”


李希侃听出他话中的揶揄。


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狠狠踩上了男人的白鞋。


他眼眸狭长,冷下神色便有种妖精般的戾气。面色不善,说出的话倒像是在赌气:“追老婆还没耐心,活该你单身。”


男人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笑,朝他身后扬扬下巴:“李少,人出来了。”


话音未落,李希侃立马转身,回过头的时候已经换上一副讨好无害的笑容。


踩着下班铃声出门的男人双手插袋,看见李希侃后不免皱起了眉,随后便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李希侃抬脚追了上去:“毕雯珺,你等等我呀。”


身后的男人叼着烟低下头去点火,深吸上一口,再抬头眼中泾渭分明。


有种同病相怜的悲悯。


这个月第二十一次了吧。




两年前接管了家族生意的李希侃近日风头正劲。


海岛地下势力盘根交错,阴影下的买卖在这里光明正大地招摇过市,上了台面的黑帮仔细数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非得论资排辈,李希侃倒是绝对说得上话的那一家。


上任当家两年前逝世,膝下原本有三个儿子,十几年前接连被仇家杀害。眼看帮派要流落异姓,老爷子拍案立决,终于从北方接回了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而后这个孩子被精细地养在他身边,十几年没人见过真容。直到两年前闪亮登场来接手烂摊子。


老爷子走的仓促,李希侃少年继任,反对声和质疑者从来不曾缺席。


时到今日得以坐稳这个位子,除了靠那点血缘关系,更有几分是他自己的雷霆手段。


日新月异,早就不是电影里你死我活的九十年代,现如今黑帮也要赚钱,自然要跟着能给好处的人抱大腿。


李希侃年纪轻轻但脑子活泛,动动手指几个动作便叫迟暮状态的帮派枯木逢春,焕然新生。处理异党的手段又极其果断狠辣,这才站住了脚跟。


道上的人都要服气地喊一声“少当家”。


警署的代称则是“狐狸”。


狡猾又擅长伪装,乍一看是宠物般的无害,本质却是茹毛饮血的食肉动物。


这样一个人,原本不该跟毕雯珺扯上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毕雯珺万分无奈,看着身后甩不掉的小尾巴,开始分析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李希侃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抬头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别想了,老毕,是你自己来的
酒吧,也是你先招惹的我。不用费脑费心推卸到别人身上。”


语气倒真是十足的委屈。


分明就是在说“都是你的错。”


这样果断,实在是冤枉。


毕雯珺头疼地想,明明是你先亲上来的。




九曲花街八道弯,弯弯有朵名花。


八家酒吧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这条大道上,连带着附近的街道都变成花街柳巷。


一同在夜幕降临后陷入彻夜的灯火辉煌,成为海岛上的“不夜城”。


毕雯珺那晚正好跟踪人到了这里。


黎叔在海岛黑帮里算是辈分很高的一位,早年从青罗湾起家,是资历最老的那一辈,当下正
风光的大佬,好几位都是从他手底下调教出来。


这个人近年来表面上已经隐退,实则靠着手中积攒下的人脉一直继续着军火生意。枝梢也伸得很远,不晓得究竟能牵扯出多少势力。


他平时行踪诡谲,出门都要搞两趟车混淆视线,时刻提防有人要害自己,戒备心提到了嗓子眼,搁在平日实在难以接近。


毕雯珺偶然发现了踪迹,更觉得自己不能放过这个得天独厚的机会,于是一路跟了过来。


只是他没想到,黎叔到了这把年纪,还能学得来时兴的那一套玩法。


居然叫他一路跟到了花街。


酒吧的灯亮到晃眼,五颜六色一起在头顶打转,酒精和其它味道混杂在一起,没有空气的流动所以有些沉闷。


毕雯珺冷眼看舞池中晃动的男男女女,只觉得烦躁和喧嚣。花街灯火辉煌,醉生梦死。这会儿还肆意扭动的躯体,恐怕到了明天就是柏油马路上的一具尸体。花了精致妆容的女客说不
定何时就会变成报纸上血肉模糊的一张照片。


生死不定,红粉白骨。


他实在看多了。


黎叔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神色复杂地侧过头像要往他这边看来。


跟了一整晚,总不应该在这里前功尽弃。


毕雯珺训练有素,反应很快,判定情况之后立马拉过手边一个人来挡住自己。


他埋首在那人颈间,不晓得是不是主观使然,但确实闻到了柑橘味的果香,在脂粉气里尤为
清新。那人被他抱在怀里,倒也没有挣扎反抗。


直到感受到背后那道视线消失了,毕雯珺这才站直了身,低下头去给怀里的人道歉。


“抱歉”的音节还没说完,他就顿住了。


怀中人抬头看他,墨色在眼眸中荡漾,眼尾既细且长,这么抬眼看人便无端生出三分媚意。
他想起儿时似乎听过奇异故事,说山中有食人灵肉的精怪,眼角眉梢都藏着杀机,轻易一个
眼神就能勾魂摄魄。


像雪地里的一抹红,乌云中的一轮月。


明晃晃地勾人。


毕雯珺的所有言语被淹没在他昏暗的眸子里,潮水没过,失了声音。


那人却没有介意,反而对他粲然一笑:“你在躲什么人吗?”


按理是不该说的,但毕雯珺那时晃了神,所有警觉悉数卸下,听他这么问,也就如实点头。


那人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不等他做出反应,双手攀到他肩上,把唇凑了过来。


毕雯珺身高不低,因此那人费了好大的劲,下巴抬得很高,绷直拉出一道顺畅的弧度,一路收进大开的领口,随着胸腔的起伏引人遐思。


按说该推开他的。


但这人吻得虔诚,把酒吧一切嘈杂的声音都隔绝开来,横空劈出一点空间供他献祭。而这空间又实在太小,只好相拥而立,四肢纠缠才不会打破结界。


而且,真的很甜。


早先闻到的那点柑橘味在唇角萦绕徘徊,感觉实在太好。


妖精在他唇边吐气如兰:“别怕,他们是在看我。”


那天发生了太多毕雯珺意料之外的事。


其中之一就是他没有想到随手拉来的路人,会是当下风头正劲的李少当家。


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是误闯进了李家的地盘。


之二是他把那晚当做一个乌龙。


结果隔日就看见李希侃带着高大的保镖站在警署门口冲他招手。


后来他发现就是从遇见李希侃这天起,他的一切准则和道理都已经是被废除的法律——彻底
失效。


如同汽车油门被踩到底后骤然失灵,朝不知名的方向失控地疾驰而去。


全盘崩坏,不可逆转。




而最令他烦躁的是,明明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化,他身在其中,却无能为力。


他像个没读过剧本的三流演员,被匆匆推上舞台充数,在洞若观火的观众面前僵硬地配合表
演。因为不知道下一秒的剧情,所以连表情也控制不了。


而李希侃是他失控的根源。


那晚过后,少当家每天下午六点都站在门口准时报道,空闲的时候索性会等上一个下午。


等来他之后也什么都不做,单纯地陪他走一段回家的路。


李希侃人应其名,极其会说。


可以一路面对毕雯珺的默不作声而不冷场。


这人倒是没有一点传闻中叱咤风云的黑道少当家的样子。


与他独处的时候不会安排任何安保人员,说不好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就信任他。


笑起来还有些奶气,透露出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来,他仔细观察过,觉得不是在作假。


毕雯珺九岁坐船来海岛,这笔记录被清清楚楚写在他的个人档案上。


九岁前的事,他没什么印象。


但划去那九年,他在这块土地上摸爬滚打也有十几个年头了。


他活在此地十来年,自以为熟知海岛一草一木。比如那条街道有多少黑帮,这条街道又是谁的老巢。从青罗湾一路押人回警署会遇到几个红灯,哪个路口可能会遭遇伏击。


诸如此类。


到今时今日,全被李希侃推翻。


黑帮大少提着一袋子桂花糕递到他面前,自己手里早就拿着一块吃起来:“这家每天要排很久的队,你天天从这路过,都没吃上一口实在可惜。”


语毕,朝他晃了晃袋子:“给,我请你吃。”


又或者他们一起走过某个地方,李希侃会突然熟稔地朝无人的空巷打个招呼。


毕雯珺狐疑地看过去,只看到懒洋洋趴在巷口一只大猫。像是认得李希侃似得,晃悠过来拿脸颊蹭蹭他的裤腿。


李希侃轻车熟路地从口袋里拿出猫食来喂,顺便呼噜一把毛:“你是不是又胖了?”


现在的黑帮都走这种细水长流过日子路线了吗?火拼走私的时候还能腾出空子研究哪里的桂花糕好吃?


毕雯珺觉得被衬托得自己这十几年好似白活。


走到家门口,李希侃惯例同他挥手作别。


路灯昏黄,却能把人面容照亮。


他看对方头顶有一小撮呆毛翘起来,随着动作起伏晃晃悠悠。


晃悠得他心痒,那句话在喉头滚动,不知道怎么就吐出了口。


“李希侃,你不要做坏事。”他说:“即使做了,也不要让我知道。”


他说的认真郑重,李希侃却缓慢收敛了笑意:“毕雯珺,你为什么要做警察?”


因为厌恶那些隐藏在地下的秩序,用鲜血和生命交换的秩序,偏偏有人视若神圣的法则。这本身就是错误的。


可李希侃,也是这森严秩序里的一环。


他们本来就是对立面。


这种关系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而本人从一开始已经站在平衡的两端,稍一倾斜便会轰然倒塌。


李希侃却向他走来。


夕阳西下,灿烂的余晖渲染出青紫霞云,像某个电影里描述过的经典画面。


“毕雯珺,我不会做你讨厌的事。”


“你要相信我。”




毕雯珺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话,因为那天之后李希侃再也没有出现过。


起先是按时下班后没有看见蹲在门口的小小身影。


仅仅是有些怅然若失罢了。


接下来却像人间蒸发一般,李希侃彻底没了人影,仿佛不曾出现。


让毕雯珺有种错觉,好像那将近一个月的死缠烂打并不存在,他的时间只是比别人多出来一点,在这一点多余里做了个胡梦。


毕竟李记手腕狠辣的少当家和警署备受瞩目的新人警司。


两者之间除了偶尔的案件交集,似乎不应该有其它的联系。


不会有,也不该有,说出来都是痴人说梦。


只是有些残存的痕迹却在告诉他一切的的确确发生过:


被李希侃喂养的那只猫真的长到很肥,大概熟悉了毕雯珺的气味,会在他上下班路过时从巷子里钻出来亲昵地蹭他的皮鞋。


他买了火腿肠来喂猫,动物通晓灵性,眼前这一只尤其懂,在毕雯珺蹲下身来时讨好地拿尾巴去扫他的手腕。


“你都知道我不会害你,”他拧紧眉心喃喃自语:“那他跑什么呢?”


这么过了一个月,毕雯珺终于忍不住,跑去情报科找人调李希侃的资料。


这类在社会新闻上风声不断的黑帮大佬都被警署记录在案,强大的情报网从安插的线人那里收集信息,甚至把人的生辰八字,吃喝拉撒记录的清清楚楚。


毕雯珺从前觉得有些轻视人权,如今看来竟然过分有用。


只是情报科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出来,他也确实没什么正经的理由,总不能真的拿着信息去荡平李希侃的老窝。


灵超举着棒棒糖靠在他桌前,面露嫌弃:“你说你,从自己的地方调个档案还要找我黑系统,跌不跌分?”


毕雯珺冷笑一声:“你不也很想知道,他也很久没出现过了。”


他说的是总跟在李希侃身后那个男人,可见有些情愫真的隐瞒不了,不声不响也会昭然若揭。


灵超神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我来之前把记录全看了一遍,你猜怎么着?”


毕雯珺不说话,只看着他。


沉默了一会儿,灵超约莫觉得没意思,摸了摸鼻子把手中资料甩到他桌上。文件夹摔得震天响。


毕雯珺翻开来,一页一页看过去,文字无声地做了告密者,把李希侃的从前出卖了个干净。


卷首右上角贴着李希侃的照片,年纪还很小,大概只有十来岁,眯起一双狐狸眼还傻兮兮地比了个耶。


“李希侃幼时独自坐船来海岛,在渡口被人绑架,和他一起被绑的还有另一个孩子,也在那
艘船上,你猜是谁?”


灵超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说话非得埋下好些伏笔,欲说还休像在讲相声。


也不好笑,但毕雯珺翻动纸页的手却顿住了。


白纸黑字赫然在目,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毕雯珺是不记得这回事的。


九岁之前的人生在他脑海里是一片白纸,无迹可寻也没什么反复翻阅的必要。


可如果档案上这些都是真的。


那么其实他早就见过李希侃,还差一点就和对方经历过生死。


那他为什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单纯的失忆根本解释不通。


他思索着掏出钥匙来开口,即将对上钥匙孔的一瞬间停止了动作。


有人在里面。


毕雯珺的直觉一向很准,本人也足够敏锐,轻易捕捉到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


他几乎是撞开了那扇门,趁屋里人还没反应过来便飞快别过胳膊反剪到身后,把他压制到墙面上。


那人没有挣扎,他闻到了熟悉的果香味。


有个预感慢慢浮现。


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李希侃?”


“疼疼疼,老毕松手。”


毕雯珺连忙松手去开灯,“啪啪”两声,室内终于被照亮。


突如其来的强光让面前的人抬起了手来遮掩,他拉下那只手掌,看见了李希侃不满的眼睛。


应该是刚洗完澡,身上套的是毕雯珺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勉强耷拉着,领口滑到肩头,露出锁骨和大片白皙的肌肤。


李希侃活动着被扭痛的手腕,正用眼神谴责他。


“你去哪里了?”


话一出口,毕雯珺就察觉到失言。


他有很多句话要问,但无论怎样,开场不该是这句。


果不其然,李希侃愣了一下,继而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你很想我啊?”


毕雯珺被抢白,唇舌上落了下风。气极反笑,扬起浅淡的一抹笑意打量面前察觉不到危险的
人。


李希侃挑衅般地抬起下巴,像只耀武扬威的狐狸:“我知道了,你想我了。”


靠的太近,他身上的水汽似乎要打湿毕雯珺的心口。


下一秒李希侃被腾空抱起,后背抵在墙上,腰肢被紧紧箍住,动弹不得。只能惊呼出声,下意识去环住毕雯珺的脖子。


狐狸在他面前从来不曾掩饰过情绪,但分寸拿捏得极好,鲜有此刻这样失态。


毕雯珺听他下意识的惊呼和眼底来不及安顿好的慌乱。


觉得很满意。


李希侃回过神来,垂下眼认真看他:“毕雯珺,你来真的?”


他们一直是平衡仪的两端,稍有失重就会轰然倾覆。


但美人在怀的警察现在不想考虑那么多。他早就知道,从遇见李希侃起,事情的发展就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那么一直以来保持良好的自控力失控也就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在莫名其妙获得又失去之后,他现在只想让一些东西确切地属于自己。


“我相信你。”毕雯珺咬上他的耳垂,李希侃比他想象的敏感,他能清晰得感受到怀里的人
身子软下来没了力气,手上便加重了几分劲,把人抱得更高一点。


李希侃却伸手推开他,在两人之间隔出一点距离,面色潮红,努力缓了缓气才开口:“…不是现在。”


他眨了眨眼:“太早了,你要有点耐心。”


说完伸手往房间里面指了指:“我饭还没吃呢。”


电视上正在播足球比赛,茶几上的外卖盒子还冒着热气。


没道理要人饿着肚子,这时候欲行不轨简直禽兽不如。


毕雯珺理亏,只好放他下来。


怀中人一落地便溜,一蹦一跳跑去茶几前盘腿坐下开始进食。


纯真快乐的背影恨得毕雯珺牙痒痒。


倏然,下午看到的档案从他脑海中飞快地溜过去,他看着李希侃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用了最直接的方式开口询问:


“我和你,以前就认识是吗?”


李希侃后背一僵,明显的陷入石化。好半天后回过头来反问:“你记起了多少?”


说谎的话大概能套出更多信息,对于警察来说,必要的谈话技巧是审讯时的本领,多年积攒下来的能力。但李希侃不是他的犯人,感情里也绝对不能容许谎言。


人心是需要互补的,抱有多少真情才会回报多少。糟蹋一点就少一点,他不想消耗了对方的情谊。


还是诚实地回答:“一点也没想起来,只是看了你的档案,与我有关。”


“我们见过对吗?”


李希侃睫毛微颤,似乎一时想不到话来回应他,一向滔滔不绝的人在这时罕见的沉默,到了最后也只是叹气:“记忆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看见了不想记住的东西。既然是不想记住的东西,忘掉也没有关系。”


“别问了,好不好?”


最后这句,尾音在颤,听起来更像是恳求。


没道理为了空白的过去要眼前人紧张害怕。


毕雯珺于情爱这事一知半解,未曾实践,凭着本能思考也觉得当下确实不是什么回忆往昔的好时机。


晚上李希侃睡在他身边,全身紧绷缩成很小一团。


常年混迹黑道的人自然睡不安稳,有人彻夜点灯,有人枕下藏枪,不过都是求个心安,大都收效甚微,稍有些动静便会惊醒。


到了李希侃这里,选择把自己缩成一团藏起来,回归到母体中最原始的形态以汲取一点安全感。


他这十几年,想必很苦。


毕雯珺掀开被子一角把人揽进怀里,起先还有挣扎,被他喝止后便安分下去,四肢逐渐在怀抱里放松,手也主动环了上来。


他伸手又摸了一把那人的头:“我会保护你的。”


黑暗里响起一声轻笑,像是喟叹:“上一个跟我说这句话的人,肋骨都被子弹打穿了。”


又说:“你还是换个地方住吧,离警署越近越好,这里既然我能进来,别人也一定有办法。”
大概是许久没有回应,李希侃微微抬起头喊了一声:“毕雯珺?”


无人应声。


睡了吧,李希侃想着,又趴回去躺好。


他的头搁在毕雯珺肩膀,脑袋摇了摇,居然觉得比枕头舒服。


陷入深夜的城市很安静,只隐约有远处的车鸣声和不知疲倦的鸟叫。


朦胧里毕雯珺听见李希侃的声音,唇瓣贴在他颈边,像怕吵醒他一样声量压得很低,却因为距离太近而格外清晰。


“再等一下就好,你再等等我,快结束了。”




李希侃又消失了。


早晨毕雯珺醒来迷迷糊糊地往床的另一边摸索,那里早已没有温度。


这次毕雯珺觉得稀松平常,有了李希侃昨晚那句话,他总觉得自己要多几分底气,好像他不久之后就会再次出现。


新闻出来的时候,他还愉快地哼着歌盘算着晚上回家要顺便买一袋桂花糕。


李希侃消失的几天后,黎叔因为走私军火证据确凿被捕,像是导火线一般,紧接着牵引出了其它人,火苗一路燃烧,瞬间焚灭了海岛地下的大半江山。


黑与白之间维持已久的平衡在短短几天之内被仓皇打破。


毕雯珺觉得万分愕然,但铁证如山,事实昭然摆在眼前,确实是在告诉所有人,海岛的地下阴影已经消散了。


一直以来,有阳光的地方必然会有阴影,这固然是社会的定律,更毋庸多说是海岛这样有制度特权,游离于体制之外的地方。但这片阴影的范围未免太大,青天白日下居然也能与太阳分庭抗礼。就显得不那么正常。


黑白两股势力在海岛恰如其分地达成一种平衡,哪一方也没有多胜一分。这种局面说是天意未免太过勉强。


分明就是人为,有人在刻意维持这种平衡。这个人游走于两股势力之间,不差毫厘地控制着海岛的黑与白。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能做到这种地步,无论是心机还是手段,都不是他可以比拟的。


脑海中飞速地闪过一些片段,最终定格在一双狭长的眼睛上。


毕雯珺突然感到头痛。


那些招摇过世的黑帮骨干接连被捕,仿佛在说是毕雯珺信错了人。食肉动物就是食肉动物,永远都不会安心于家养。


最终,只剩下了李记。


几天后李记也宣布解散。


至此,在海岛地下叱咤数十年的阴霾大厦彻底崩塌。


按说毕雯珺该感到轻松。


说来惭愧,但他的确算不上多么有责任感和正义感的人民公仆,对黑道的厌恶更多是出自一种本能,本能地想对抗,本能地想终结这场可笑的平衡。


多年心结终于了断,他却没有如释重负。


他觉得李希侃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棋局上兵戎相见,厮杀惨烈,却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李希侃要他做个局外人冷眼旁观,自己却披甲上阵。


其中纠纠缠缠太多心思,毕雯珺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要找到李希侃。


马上找到。


仿佛晚一秒,都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游走在九曲花街的时候,毕雯珺还在感叹二十一世纪了,自己还要靠守株待兔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来找人。


但他觉得比起古人,自己的难度系数可能高一点。


毕竟他要等的不是傻兮兮的兔子,而是狡猾的狐狸。


所以他其实也没有抱有很大希望。


可世事似乎就是如此,期望越低,回报就会越大。得到回报的喜悦也会成倍地放大。
他在酒吧看见了李希侃。


安静地坐在角落一隅,手指摩挲着红酒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抬脚刚要走过去,眼角一瞥 ,看见隐藏在对面沙发背后的一个人影。


这个角度能看的很清楚,扶手和靠背的接连处,搭着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毕雯珺心下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就冲了过去。


他伏低身子一阵狂奔,快碰到那人时,一跃而起,一勾臂把李希侃按在地上。


速度很快,只听得见枪响,子弹击穿身体,衬衣瞬间血红一片。


李希侃一怔,推开身上的人,翻身跪在地上,低头向他下看去。


有血渗透出来,落在衣料上星星点点,好似雪地红梅。


“毕雯珺!”


对面的射手眼看没有击中目标,索性不再躲藏,瞬间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十几个手握枪支的人和李希侃对立而站。


李希侃一把抱住毕雯珺,猛一用力,在地上滚了两圈靠到吧台。


子弹带着风声。“嗖嗖”划过他耳边。


来不及了。


李希侃从柜面下掏出一把步枪,飞快上好膛托在手里扣动扳机,几枚子弹和对方的发梢擦肩而过。他咬了咬唇,从小打枪就不准,到了现在还是不准。


毕雯珺捂着伤口站起来,一把夺过步枪,握在手里发疯一样扫射起来,倒是震慑住了对面的人不敢轻举妄动,躲在桌椅后没有冒头。


他红了眼,血还在流,身上有种很重的杀气。


悬在头顶的水晶吊灯被打了下来,碎片锐利飞溅,暗器似得划伤几个人,也把他们和那群人隔绝开来。


李希侃瞅准了这个空子,抢过毕雯珺手里的枪摔在地上,拉过他的胳膊挂在自己身上,大步往酒吧里间走。


各式各样的包厢被长长的走廊连接起来,走廊的尽头挂着一幅抽象派的巨型油画。


枪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噼里啪啦,倒像放鞭炮一样热闹。


都是点了火就要见红的,否则太不吉利。


油画背后藏了扇后门,连接着窄细的一条街道,和花街相隔甚远,人烟稀少。


李希侃一推门,驮着毕雯珺闪身进了巷子。


果断地回头锁死了门。


毕雯珺失血太多,体力和体温都开始流失,背靠着墙壁滑坐地上。


李希侃慌张地蹲下身来,双手都按在了伤口上。然而鲜血还是源源不断从指缝里流出来。


毕雯珺唇色惨白,疼痛折磨出了满头汗,痛感被清晰地放大,也让其他感官逐渐模糊,他只能大汗淋漓地喘气,可情况似乎没有得到丝毫的缓和。


“怎么办啊?雯珺…我止不住血…怎么办啊,”李希侃跪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地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毕雯珺的脸上。


他浑身发抖,手却按的很稳,不肯挪动分毫。


乖巧的李希侃他见过,撒娇的李希侃他见过,冷漠的李希侃他也见过了。哭成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


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毕雯珺吃力地抬起手去摸李希侃的脸颊,把白皙的肌肤蹭出一抹诡异的血红,他说:


“希侃,别怕。”


咒语一般,李希侃瞳孔一震,猛然抬起头来,巴掌大的脸上还挂着泪。


他满脸血泪地看着毕雯珺,再清秀的长相被这样一番涂抹也难免狰狞可怖,毕雯珺却没有移开视线,李希侃也在对视中慢慢镇定下来。


脱下身上的外套来包住毕雯珺的伤口,李希侃颤颤巍巍地吻了上去。


唇瓣相贴,双方都没有什么温度,李希侃的眼泪却滑下来,泪水滚烫,烧到唇齿相贴那一片灼热。


像黑夜里的海,平静下藏有几万英尺的波涛汹涌,深不可测,不可深测,小心翼翼地,带着无人知晓的绝望。


意识模糊的最后,毕雯珺看见李希侃掏出了一只样式老旧的手机。


“毕雯珺,你要活下去,然后来找我,你一定要找到我。”


李希侃说。


“如果你还是找不到我,就像上次一样,把我忘了。”


两眼一黑,陷入彻底的昏迷。




毕雯珺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模糊的人影,还没他胸口高。语气平淡地问他:“你怎么还没有找到我?”


他心中莫名涌上来一股歉意,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


他于是伸出手去想要拉住那个人影。


那人却渐渐走远了。


他在身后大声呼喊,叫到嗓子嘶哑,那人也没有再回头。


仿佛已不再相信他。


他纵身往前一扑,却什么都没有抱到。反而扑进了未知的深渊里,一路下坠不知要落向何方。


毕雯珺从失重感中清醒过来。


心肺监测器的仪器声滴滴答答,毕雯珺猛然坐起,扭头看见自己的心跳图正有规律地上下波动。


突如其来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身边有人伸手来扶。


他抬眼去看,看见了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有一刹那的晃神。


“署长?”


男人温和地对他笑了笑:“你已经没事了,那一枪打在旧伤的位置,擦着心脏过去,救治的还算及时,所以不会有后遗症。”


毕雯珺有些懵,睁眼前后的情景切换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署长…”


男人依旧很温和,声音没有起伏:“接下来的工作交给其他人,你不用担心,至于…”


“王子异!”毕雯珺终于爆发出来,以下犯上地直呼姓名:“李希侃呢?”


王子异被打断了,似乎也没有生气,松开扶着他的手,将刚刚的话题继续了下去:“至于李
希侃,他一直是警方安插在地下的一条线,”顿了顿,他补充:“从九岁的时候起。”


显示器上的心电图曲线剧烈波动起来,毕雯珺整个人也跟着在颤抖。


王子异神色如常,双手背在身后看他,仿佛对自己刚刚平平淡淡一句话就让下属崩溃的行为毫无歉意。


他手腕上盘着一串佛珠,被拿在手中反复摩挲。珠子上似乎雕了什么图案,被遮挡住,看不清楚。


“警方和李希侃唯一的联系是一只手机,号码经过加密处理不会被地下发现。我跟他承诺过,如果他打给我,我会救他一次,无论在何时何地。”


王子异此举并非是出于一个上司对线人的保护。


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全都是为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沉没都是因为他,他没有来得及施以援手,没有在该给予信任的时候给到充足的回应,他自以为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却没有问过他的决定是不是那个人想要的。


等反应过来已经太迟了。明明是他把那个人从泥潭里拉出来,却也是他又丢下了他。


从那天起,这件事就成了梗在他心口的一根刺,每个微弱的呼吸间都仿佛要刺穿心脏,要他吐出血来。


他从此存了私心,对每一个需要拯救的卧底伸出援手,试图把在那个人身上犯下的错误从其他人身上找补回来。也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他给每个卧底的机会只有一次。


错过便不再慷慨施与。


就像他精心守护的花再也不会回来那样。


李希侃的机会,也不会再有了。


毕雯珺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力气太大,能感觉到痛。他双眼通红,如遇梦魇:“李希侃在哪里?!他在哪里?”


王子异一瞬间有些恍惚。


假如…只是假如,他当时如果能像眼前人一样无所顾忌,那会不会…


可惜,每个人的故事背景不可能完全一样。


王子异回过神来,刚要开口。病房的门被叩响。


等在门外的警官进来汇报:“署长。”


“那个卧底醒了。”




毕雯珺简直是直接撞开了门。


先听见的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声,然后才看见了人。


灵超眼圈泛着红,泪眼汪汪地盯着病床上的男人,手握的很紧,手背关节在苍白的皮肤下凸起,可见用力不小。


病床上的人应声回过头来,是那个一直跟在李希侃身后的人。


看见他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冲他点了点头:“你好,我是木子洋。”
末了又补充:“他不在这里。”


毕雯珺已经没有力气去争辩。仅仅在听到回答时身形晃了一下,之后还是凭借唯一清醒的那根神经勉强站稳。


“你和李希侃,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他这么问,一旁的灵超也转过头去,显然同样需要一个解释。


木子洋的眼中突显晦暗神色,猛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在他的注视下轻声开口:“你应该能看出来,海岛的地下势力并不是一般的猖狂。”


他顿了顿,接着说:“那么应该也能想到,能造成这种局面的,并不是所谓的时机,而是有人,处心积虑地把一切推到了这种地步。”


能做到这个程度,幕后推手已经不是轻易就能抓捕到的级别。


所以他们设了一个局。


如果不能直接驱除黑暗,那就让阳光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去。


自计划实施的那天起,警方便派出了卧底,隐藏在地下的每一个角落里,一起等待着一个时机。


一个能一举让光驱散黑暗的时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达成这个目的,需要长久的耐心和日复一日的等待。


太多人在漫长的等待中迷失了自己,为阴影同化。


所幸还有一部分像木子洋这样的人坚持了下来,于是等来了这一天。


海岛的平衡被打破,地下势力分崩离析。眼看自己促成的完美棋局被打破,背后的人在丧失掌控力的愤怒之下,一定会再次出手把一切恢复到他想要的轨道上。


顺着这条线,就能找到他。


一举两得的计划。


李希侃与木子洋,都只是这项计划中的一条线,交织成网,等到恰当的时机便徒然收紧。


布局的人很耐心,也够缜密,行动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在进行,让人无力反抗。


“李希侃和我们不同,他并不是警察出身,我刚开始接触他时,并不相信他。直到那天我看见了你…”


木子洋眼神飘忽了一会,想起那一天的李希侃。


蹲在警局的花坛上叼着棒棒糖的男人回过头来看他,眼底一片清明:“我知道你不理解,但
请你相信,我不会影响计划,因为…”


他抬起手来指了指门口出现的高大人影:“我不会做他讨厌的事。”


毕雯珺唇色惨白,被缝合好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痛感密密麻麻地爬上中枢神经。


一句句话从他脑海中飞速掠过,他屏息宁神来听,全是李希侃的声音,像要从他脑海中牵引出什么,震得头痛。


“毕雯珺,我不会做你讨厌的事。”


“你要相信我。”


“再等一下就好,你再等等我,快结束了。”


“毕雯珺,你要活下去,然后来找我,你一定要找到我。”


“如果你还是找不到我,就像上次一样,把我忘了。”


往事一幕幕,电影似得在脑海中播放画面。


“李希侃,他现在在哪里?”


“署长去找你时,碰见了黎叔的人,李希侃可能是被他们带走了。很可能是恶意报复,现在还没有查到人在哪里。”


对面的两人对视一眼,木子洋点点头,灵超于是朝他走来。


抬手递给他一份文件:“这是从黎叔的人身上找到的,他们在查李希侃和李记前当家的关系。”
灵超神色复杂:“我觉得你有必要看看。”


是亲子报告鉴定。


结果那一页是:非亲子关系。


毕雯珺悚然一惊,握着报告的手颤抖起来,仿佛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无声无息被打开,过去世界的穿堂风从中扑面而来。海风咸湿,将他整个人卷入回忆漩涡,就此沉没。




十八年前的冬天,某艘开往海岛的客船上。


穿着蓝白条纹衫的小男孩把下巴垫在胳膊上,透过窗户在看蔚蓝的海和划过水面的白鸥。


海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窗户倒映出男孩好看的脸,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眼角下方那颗漂亮的泪痣也没有让他看上去生动多少。


守在门口的黑衣人敲了敲门走进来:


“雯珺少爷,还有两个小时就到海岛了,早餐在房间里用吗?”


男孩回过头来,眨了眨眼,发觉坐得太久骨头发酸:“去外面吧,我想透会气。”


他其实是不知所措的,七个小时前,他还躺在北纬41度的被窝里,屋外可见都是白茫茫一片,檐上积了厚雪,簌簌落下来些许。全是北国风光。


转眼却成了满目的南国风情,横跨了最北到最南的距离,从数九寒天一步迈到炎炎夏日里。未免太过魔幻牵强。


关于自己的身世,他隐约知道一些,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派头摆的比电视剧里还要足。他在努力消化,但对才九岁的男孩来说,还是有些勉强。


清晨时分,他站在船上,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身,水花溅到了脸颊上,水汽里带着没体会过的咸湿气息。


据说他还有三个哥哥,前不久都死了。


否则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估计也不会想到自己,妈妈从小告诉他要低调,要谨言慎行,因此他一直很沉默,言语少了,心思就多起来,想的太多便比同龄人要早熟几分,大约能明白自己现在是怎样一个局面。


他握紧了手里的面包,心下似乎明白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又觉得能想到的或许还是太少。


有些出神了,连身后清晰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你要是不吃那个面包的话,能不能给我?”


突然响起一个奶生奶气的声音。


他警觉地转头去看,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又瘦又小,看起来很好欺负。


男孩毫不避讳他的目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面包,还咽了咽口水。


见他半天没有反应,男孩抬起眼来看他。


他这才看见了那人的眼睛,像一弯新月,本应该清冷的眼型,那人笑一笑,便倏然多了暖色。


他于是把手里的面包递出去,眼见男孩喜笑颜开地扑过来时又猛然抽回手,语气不冷不热:“你是谁?”


男孩扑了个空,大概明白过来只有他满意了,自己才能吃上饭,索性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


“我叫希侃,”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温州人。”


往南岛跑的温州人不在少数,无论黑白,只要能沾上南岛的生意就等于发了横财,有野心的商人自然不会放过这块肥肉,即使明知蛰伏着危险,还要拿出性命来搏一搏。


可只是一个小孩子的话就有些奇怪。


能独自一个人溜上船,又毫不顾忌地出现在他面前,雯珺直观能感受出来,这个孩子大抵也有一段辛苦的过往,逃难也好,偷渡也罢。


那也与他无关。


除去一些莫须有的头衔和其它东西,他和眼前这个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同样的前路漫漫,同样的吉凶未卜。


也同样的孤立无援。


这种境地也不能让他生出什么同病相怜的感触,只能让他更觉此行悲哀。


所以当希侃挥着手说:“你人真好,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他也没有理会。


连能不能再见都是未知数,谈什么报答呢。


他那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未曾料到,再见却来得很快。


被身份未明的歹徒绑走时,雯珺还在感叹自己的直觉真的很准。人还没上岛,就已经被卷进了风暴中心。


歹徒也很公允,一碗水端得平稳,丝毫没因为他是孩子便留有余地,拳打脚踢的流程一环也没少。他不吭声,牙齿抵在下唇上,很快嘴里弥漫的都是腥甜味。疼痛全被他咬牙吞进肚子里,没泄露半点声音。


或许是觉得他这种反应有趣,那人把他从地面上拉扯起来坐直,一把扯掉了蒙在他头上的黑布。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强光,他闭着眼,听见耳畔响起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慢慢睁眼去看,便又看见了希侃。


对方双手被绑在身后,倒在地上看他,半张脸贴在地面上沾了尘土。显然是一副不清楚状况的懵懂样子。


他现在也没机会解释,目光从地上的人身上移开,低垂着眼地打量这个地方。


应该是废弃了很久的仓库,角落里堆满废弃的建材,几节木板上能看到生锈的铁钉。空气中浮动着咸湿的气味,那大概离海不远。只是地面上有厚厚的灰尘,只有歹徒与他们的脚印赫然在目,说明此地人烟罕至,大声呼救这条路恐怕行不通,搞不好还会激怒对方。


他认真摸清了状况,低下头飞速思考。


歹徒不会想到九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细密的心思,只当他害怕。于是居高临下地站起来,目光在他和希侃之间来回巡视。


“你们两,谁是李家的儿子?”


他原本还在奇怪希侃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现在倒是搞明白了。


没人见过养在北方的李家少爷,当家的本人没有见过,保镖没有见过,歹徒也没有见过。客
船有三百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目标。


所以把符合条件的孩子都抓了起来是吗。


他没有说话,希侃也没有,长久的静默里,歹徒似乎被激怒,抄起手边的木棍就要落下来。


希侃就在这一瞬间朝他扑了过来,他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扑倒在地,男孩死死趴在他身
上,替他挨下几棍。


电话铃声在这个时候成了救世主,男人接起来后毕恭毕敬地跟那边汇报情况,挂了电话后看了他们一眼。


男人转身离开,临走前不忘用恶狠狠的目光来警示他们,雯珺听到了门被锁死的金属声。


男孩艰难地从他身上起来,翻了个面躺平在地面上。


雯珺急忙俯身去看:“你没事吧?”


“我们这是什么情况,那些是坏人吗?”


“是来抓我的。”


他话音刚落,希侃满脸惨白。


“是…是黑帮吗?”


刚刚那么淡定,现在知道害怕了。雯珺似有似无地扯动嘴角:“是啊,我也是黑帮,你怕不怕?”


“黑帮还收小孩子?”希侃摇摇头,显然不信。


雯珺弯起嘴角,煞有其事地对他点了点头:“真的,我爸是李记的大当家,李记你知道吗?吃人不吐骨头的那种。天天和人打架动刀子,我三个哥哥都是这么被砍死的。我要是有选择,肯定不会做黑帮。”


希侃脸色微变,还是勉强维持镇定问:“真的假的?”


雯珺肯定地“嗯”了一声:“不然那些人为什么要抓我?”


眼见小孩信以为真,他沉浸在一种说谎成功的莫名成就感里,看希侃张了张嘴。


一声呜咽从他嘴里冒出来,紧接着便是暴风雨一样的嚎啕大哭,眼泪噗通噗通地掉在地上。


雯珺慌了,可双手都被绑住,没法给他擦眼泪。


只能着急地喊:“你别哭啊,你一个男孩子,胆子怎么这么小。”


“你听,你别哭,你听,外面有海浪的声音。这里离海很近,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呜咽声戛然而止,希侃睁大了眼看他,目光炯炯:“真的假的?”


雯珺不敢再招惹他,连连点头:“真的真的真的,骗你我是猪行了吧。”


希侃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脸扬起来看从天窗外洒进来的阳光,眼睛还是湿漉漉的。


男人走了很久都没有回来,仓库四面都是墙壁,只头顶开了四扇天窗。雯珺就通过窗外的天色判断,大概是过去两天了。


两天男人还没有回来,不是存心要饿死他们,就是出了什么紧急的情况。


无论哪一种,他们的处境都不太妙。他教希侃和他背对背,费了好半天的功夫终于解开绑住手腕的麻绳。恢复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找逃跑的路径。


很不幸,唯一的门被锁死,四面都是墙,他抬头估摸了一下天窗到与自己的距离,知道翻窗逃跑也不现实。


只能安静地等了。


总有人能找到他们的,只是找到的时候是人是鬼就不一定了。


希侃这两天战战兢兢的,今天难得睡的很熟,雯珺低头看了一眼伏在他腿上的人,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脸颊。


门外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像夏日里的暴雨惊雷。掺杂其中的还有此起彼伏的争吵。


“妈的,叫你关住他们,你把门锁死了?”


“警察就快找过来了,今天不做了那小子,等回去咱们都得完蛋!”


“你急什么!拿枪把门崩开不就得了。”


雯珺血液冰凉,心跳飞快,摇醒了睡梦中的小孩。


“希侃,会玩捉迷藏吗?”雯珺把他塞进木板和木板之间的空隙里。


“你要躲起来,躲好一点,不要轻易被人找到。就缩在这里,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记住了吗?”


希侃狐疑地看他,心里隐约有某种预感,又不能清晰地明白是什么:“外面好吵,有什么事吗?”


铁锈的大门不堪重负,几枚子弹已经打穿了屏障从他们身后扫过,深深凿进墙壁里。


雯珺回头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对希侃露出一个微笑,摸了摸他蓬乱的头发:“没事的,希侃,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他语气温柔,循循善诱:“你就在这里数数,不要睁眼,数到十我们就能出去了。”


希侃盯着他看,好半天咬了咬牙:“雯珺,我们出去之后,你跟我走吧,你不要去找你爸爸
了,你把以前都忘了,跟我走吧。”


孩子的话简单又幼稚,主语都只说得出一个你我,却是九岁的李希侃,能给出的最郑重的承诺。


雯珺愣了一下,对他点了点头:“好。”


男孩应允了他的承诺,也给出自己的要求。


“那你一定要藏好。”




我藏得很好吧。


被黎叔手下囚禁在仓库的第四天,李希侃还在低声数数,不知重复了多少个来回,刚刚又数到七。


他被绑在一把椅子上,麻绳三圈又三圈,捆了个结结实实。


对方好像听烦了,劈头盖脸对着他脑袋又来了一下:“念叨什么呢你?!”


李希侃垂着脑袋,咳了几声,嘴角泛出一丝笑意:“轻一点啊龙哥,不小心把我打死了,
谁告诉你活命的方法?”


语气平平淡淡,好像自己并非不是受制于人,还有胆量和心情谈价码。


没人不怕死的,兄弟义气哪有活命重要。


黎叔落网,跟着他为非作歹的人自然一个都跑不了,比起给死人报仇,怎样逃出生天才是这些人真正想要的。


李希侃吃准了这点,拿活命的法子来做饵,得以给自己多争取几天时间。


死罪可免,相应的,就得受些皮肉之苦。


好在他吃过苦头,眼下的情境还能撑得下去。


阿龙揪住他的衣领,迫使他抬起头来,唾沫星子喷人一脸:“这都四天了,你他妈诳老子呢吧?”


李希侃看他额角暴起的青筋,慢慢收敛了笑意,凑到他耳边轻语:


“八。”


他被一把甩开,连人带椅子摔在了地上。


阿龙从腰后掏出枪来对准他的心脏:“妈的敢诳老子,老子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李希侃意识混沌时自嘲地想,果然男人都是大猪蹄子,长得越好看越会骗人。


现在他驾轻就熟地骗别人。


十八年前毕雯珺却骗了他。


说什么数到十就能一起出去。


说什么要他闭紧眼不要睁开。


他居然也就真的听话了。


等他再睁开眼,看见的只有倒在地上的毕雯珺。


那大概也是他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毕雯珺的血怎么都止不住,他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反复说:“雯珺,你起来,你还没有找到我呢,游戏还没有结束,你起来。”


警察像电视剧里一样,非等到事件已经发生才姗姗来迟。


救他出来的警察大叔说毕雯珺被打穿了肋骨,不过命算保住了。


“你们两,谁是李家的儿子?”警察接过报告端详了一阵,蹲下身来耐心地问他。


李希侃往手术室的门口看了一眼。


成为李记的少爷,就会变成现在那样。


雯珺说他有三个哥哥都是这么死的。


雯珺说自己不喜欢黑社会,说能够选择的话,要在被父亲派来的人发现之前就跑掉。


雯珺给了他半块面包,他还没有报答。


知恩图报,是种美德。


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小事,也在情理之中。


雯珺说天意没有给他选择。


那他来给雯珺选择。


做他苦海里的渡石,做他险峰边的云梯,做他绝境下的转圜。


李希侃肯定地点了点头:“是我。”


反正这场游戏还没有结束,那么你来找我吧。


我等你。


十八年前毕雯珺没有找到他。


不知道十八年后有没有长进。


李希侃费力地抬起头来,仰面看着透明的天窗吐出一个音节:“九。”


10快数完了。


你怎么还没有找到我啊,毕雯珺。


“砰!”的一声,地面都跟着震动,仓库大门轰然打开,熙熙攘攘一群人瞬间涌了进来,形
成包围圈举着手枪对准歹徒。


有个人站在人群中央,正一步步地走进来。


轮廓阴影都准确无误地和从前重合。


毕雯珺逆光而立,从天而降。


爱一个人只是一瞬间的事。


余下的一生,不过都是用行动去证明那一瞬间,


李希侃觉得自己对此很有发言权,他这十八年专注地做这一件事,做的很好。


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继续证明了。


他只能,在陷入彻底的黑暗之前,对他姗姗来迟的心上人,笑了一笑。





海岛最近在发展旅游业,游船往来频繁,港口十分热闹。


毕雯珺站在开水房和王子异打电话,他低垂着眼,开水房顶上一盏白炽灯,照得满室惨白。


“嗯,我知道,我下个月就归队。”


王子异在那边说:“这个你不用急,养好身体最重要。要我推荐你几个保健品吗?”


毕雯珺脑海中晃过王子异的那些瓶瓶罐罐,果断摇头。


他还年轻,不想提前养老。


王子异又说:“不过结案报告还是要交的,我已经帮你把其他部分完成了。只是…”


他顿住了,似乎是在斟酌用词:“李希侃的去向要怎么写?”


水位逐渐上涨,冒着热气没过壶口,飞溅到地面上,险些烫伤了毕雯珺的腿。


“雯珺?”


毕雯珺回过神来,连忙去关水龙头,拿木塞堵住壶口,多余的水溢出来。


半晌,他说:“就写死亡吧。”


省的麻烦了。


挂了电话,毕雯珺拎着暖水瓶往楼上走。


这一层住了好多重伤的病人,换药时忍不住呻吟诉苦,毕雯珺屏息凝神不敢打扰,脚步放得很轻,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才舒了口气。


正想推开门,却听见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声音。


“对,老毕还不知道我醒了,你跟灵超什么时候回来啊?老毕啊?老毕还没…”


转身的一瞬间,还没出口的“回来”字淹没在喉咙里。


李希侃叉着腰举着手机站在床边打电话,中气十足。


毕雯珺面无表情地看他。


李希侃眨了眨眼。


毕雯珺还是面无表情。


李希侃咽了咽口水,反应飞快地按下通话结束。


心念着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希侃立马窜回被窝开始无病呻吟:“雯珺,你可回来了,我清醒过来没见着你,可把我急坏了。”


毕雯珺有一瞬间的晃神,看着面前生龙活虎的李希侃,有种如在梦里的错觉。好半天才反应
过来挑眉看他:“你是戏精吗?”


戏精本精并不觉得自己反应过度,脸不红心不跳地要求吃水果。


毕雯珺背对着他削苹果,语气平淡,好似家常:“那只肥猫总跟路口的德牧抢食,不知死活,跟你一个德行,我把它抱回家里养了。”


李希侃没有说话。


毕雯珺接着往下讲:“木子洋后天回来,前两天打了报告要转去做文科。他和灵超让我给你带一袋子糖,放你旁边桌上了。”


李希侃没有说话。


毕雯珺还在继续:“糕点店阿婆身体最近不好,她女儿接她过去住,店面盘给了别人,桂花糕倒还是那个味道,等你出院,我们可以去买一点。”


李希侃没有说话,盯着毕雯珺抖动的肩。


那人沐浴在阳光里,眼泪却打湿了地板,啪嗒啪嗒,好像雨季。


李希侃低声笑起来,很轻很轻吐出一个数字:“十。”


背对他的那个人僵住了。


他动作一顿,原本流畅的苹果皮倏然断掉,他猛地站起身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


毕雯珺回过身来抱住李希侃,动作幅度好大,力道却很轻。


脸埋在李希侃颈间,挡住了流泪的眼。


许久。


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李希侃。”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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